房间里只有本沙明夫妇、睿以及比尔锡德四人。气氛压抑得可怕，就算是午后斜射进房间的阳光也未能驱散那层若有若无的寒意。
“把我们叫到这里来，是已经找到斐蓝的下落了吗？”
本沙明迫不及待地问道。
“请别着急。事情应该很快便水落石出了——不过在那之前，请允许我向二位说明一些事情。”比尔锡德不慌不忙地回答道。
睿偷瞄起本沙明夫人，只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，似乎相当地忐忑不安。
“这位少年是本沙明先生家的亲戚，所以我也邀请他一并列席——两位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？”
“唔。”
本沙明先生应该也猜到自己撒的这个谎早就露馅了，可是在这种场合下不便撕破脸皮，他也只得由着比尔锡德按他自己的步调走下去。
“我的开场白可能比较长，请诸位静心聆听。首先，有人知道我们脚下的这片大陆叫什么名字吗？”
似乎是对比尔锡德的态度不满，夫妻俩都没有作声，最后还是由睿举手打破了尴尬的局面。
“大陆的名字是梅尔维尔。”
这是每个识字的孩子都能够回答出来的问题。睿无视于本沙明先生投过来的恼怒目光，只是好奇揣测比尔锡德讲这些东西的用意。
他隐隐约约地觉得，接下来从老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可能并不只是单纯对史书的复述。
“‘梅尔维尔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？我们的教科书上并没有解释过这个问题，也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兴趣并加以探究；实际上，这个词语来自于绝大多数人都未曾接触过的古语。”
老人如同讲故事一般，将三人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娓娓道来。
“‘鲸’——这就是‘梅尔维尔’这个词真正的含义。”
“我才不管什么鲸不鲸的，这些东西和斐蓝有关系吗？”
本沙明不耐烦地叫嚷道。
“这也是斐蓝希望传达给各位家人的事情，所以还请您稍安勿躁。”
一句话让本沙明哑口无言，悻悻地仰躺到自己的座椅上。
睿倒是没有理会这场小小的骚动，自顾地思考起本沙明的话来。
“鲸”——那是什么东西啊？
仿佛看出了他的迷惑，比尔锡德微笑着继续解释道：“鲸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生物，其庞大程度应该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——打个比方，就像是会移动的小山那样呢。”
“……那种东西可能存在吗？或者说，如果它真的存在，什么样的河流或者湖泊才能容纳它啊？”
睿皱起眉头来问道。
“如此巨物当然不可能生存在河流或是湖泊之中。鲸的住所是更为广阔的场所——在古语之中被称作‘海’的地方。一望无际的碧蓝水域，在远处与天壤相交，听起来是如同梦幻一般的场景吧？”
“你是想说……我们脚下的这片大陆其实是名叫鲸的生物？”
对老人的话初见端倪，睿迟疑着回应道。
“你理解得倒是很快嘛。不过，梅尔维尔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物，只是非常类似那种在海上摇曳着的庞然大物而已才如此命名。硬要说的话，它的本质更接近‘船只’吧。”
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逼接受陌生概念的睿，总算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。至此，他才彻底地理解了比尔锡德想要传达给他们的信息。
“没错，或许你们已经猜到了——梅尔维尔并非真正的大陆，而是航行在海洋之中的巨形方舟。”
老人轻捋着胡须，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震惊事实。就连一直臭着脸的本沙明夫妇，此刻也都愕然地往比尔锡德的脸上望去。
若是换了另外一个人对他们说出这些话，一定会被他们当成天方夜谭并嗤之以鼻；可是以比尔锡德的身份与地位，开这种玩笑简直毫无意义。
更何况，现在夫妻俩都还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，远未达到做出“相信”或是“怀疑”之类选择的程度。
“这不合常理吧？假如梅尔维尔真的像您所说的是航行在海上的方舟，那么大陆边缘的居民理应都看见过你说的天水相交的奇景吧——为什么流传至今的书本上从未见过相应的知识呢？”
睿倒是一如既往地没有放弃思考，再度提出自己不解的问题来。
“答案就在你们的教科书上啊——梅尔维尔的边缘存在着什么东西，这个问题应该也不难想到吧？”
“女神教团的……结界。”
“没错。结界存在的意义不光是用来防止外部的魔物入侵。它将整个梅尔维尔都包裹在其中，就像封闭的蛋壳一样——你所看到的昼夜交替星相变化、四季周而复始与气候的冷暖更迭，全都是梅尔维尔这只神奇的‘鲸’本身的系统功效而已。”
“好吧……请您继续说。”
比尔锡德说明的内容已经完全超出了睿的预想，此刻他也只能
“这艘方舟是谁建造，最初乘上它的人又是谁——这些问题，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解答了。我只知道，人类曾经也想要寻找真正的陆地，可是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流逝，也未曾有一丝希望的光辉在他们面前闪现。”
比尔锡德带着满脸遗憾的神情，缓缓地阖上了双眼。
“于是，我们的祖先放弃了寻找大陆的目标，将梅尔维尔之鲸当成了自己的家园。时代变迁，诸侯割据，大公世袭，在各自的领土引领人民上安居乐业，并统一编纂出虚假的史书，让梅尔维尔的真相慢慢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。新出生的孩子不再知晓人类的窘境，只剩下我们这些维护梅尔维尔秩序的人们，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真相苟延残喘——”
“……比尔锡德先生，恕我冒昧，”相比之前，本沙明先生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，“您说的这些梅尔维尔的真相确实很惊人，可是……为什么斐蓝会和它扯上关系啊？我虽然资产雄厚，说到底也只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而已——”
“就像我之前所说，无论日月星辰还是风雨雾雪本身都来自于梅尔维尔本身，我们所呼吸的空气，农田土壤里孕育的庄稼也都是拜它所赐——这一切，都是由梅尔维尔的‘掌舵人’将魔力转化为‘鲸’的动力，来维持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。那位‘掌舵人’，我们通常称她为‘女神’。”
睿突然想起在风信子学园时伊芙丽特说过的话——校园中存在着“蕴含着惊人魔力”的人，后来证明，她在寻找的就是身为巫女的斐蓝。结合方才比尔锡德讲述的内容，他终于明白，巫女对于女神教团来说拥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。
“单凭女神一人，断然无法完成如此重大的工作。因此，我的职责便是寻找能够协助女神的‘巫女’——对，你们的女儿斐蓝小姐也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啊啊！”本沙明夫人面色铁青，捂住嘴唇尖叫起来。
在场的人里只有她的丈夫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而惊慌失措，还一头雾水地继续问道：“是斐蓝吗……可是，为什么她非得肩负起这么重的责任？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啊——”
“很遗憾，”比尔锡德摇着头说道，“并非本身魔力出类拔萃的人便可以成为巫女。唯有魔力能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，才能够负担起梅尔维尔之鲸的巨大消耗。这种魔力性质为‘再生’的人，诞生的几率只有数百万甚或千万分之一而已。”
“天呐……”
本沙明先生咋舌道。
“一旦成为巫女，就要前往‘女神’所在的天祚宫，在那里将自己的魔力经由女神转化，注入梅尔维尔之鲸的身躯之中。因此，为了维持人类生存，巫女不可或缺，拥有相当崇高的地位。只不过，这也意味着她们将和自己的亲人、朋友或是爱人诀别，直到魔力衰退之前都过着孤独封闭的生活。我身负选拔巫女的重任，单纯为了这个使命，至今为止便已经亲手造就了无数悲剧——”
虽是轻描淡写的一席话，睿却切实地听出了其背后所饱藏着的那些遗憾与泪水。
——或许，还有鲜血。
“到了现在，我也不希望再度铸成憾事。每当寻找到拥有巫女资质的孩子，都会和她们阐明梅尔维尔的真相，并让她们自己决定是否接受巫女的命运——”
说着，老人的眼中现出了悲怆的神色。
“可是，自己决定肩负起巫女之重担的，至今我就只见过斐蓝小姐一个人而已。”
如果换成自己的话，能否做出和斐蓝一样的决定？睿扪心自问，可是却没办法、也不敢得出一个确定的答案。
自己的幸福，或是人类的幸福——
这是道没有正解的选择题。
“斐蓝小姐向我提出过一个愿望，那就是让你们二位了解梅尔维尔的真相，同时理解她做出如此选择的苦心——这封信就是她想要我转交给你们的东西。现在，我也不得不提前将它交出来了。”
本沙明先生接过打开的信纸，可是手指却莫名地不住颤抖起来，信纸也随之掉落在地。一旁的本沙明夫人早就泪眼摩挲，恐怕更没法冷静地看完这封信件了。
最后，还是比尔锡德重新拾起了信纸，缓缓地诵读起上面工整娟秀的文字来——
“亲爱的爸爸——”
“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，我应该已经不在你们的身边，而去了遥远的地方吧。请原谅我一直对您隐瞒着这么重大的事情——并不是我害怕你们会阻挠我的决定；我相信在比尔锡德先生告诉你们那些吓人的真相之后，你们也一定能够认同我的选择。我只是害怕看到你们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的模样，就把它当成是我的小小任性吧。”
“‘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？’有些时候，我也会这样质疑自己。是因为一时之间的圣母心泛滥，甘愿牺牲自己吗？我觉得不是这样。我也希望和其他同龄的女孩子们一样，开开心心的逛街吃喝，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，幸福地过完整个人生。可是，毕竟命运交托给我巫女的使命，我也总得利用它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吧？对于我来说，那个梦想就是爸爸和妈妈的幸福——”
“虽然爸爸嘴上不说，我也明白您一直辛苦地做生意都是为了我和妈妈。我俩意见不合，连带妈妈也夹在中间为难——其实她也不想惹您生气，只是因为我才不得不与您吵架，以后您可要对她态度再好一些喔！”
“妈妈——我忍不住将巫女的事情告诉您之后，和我想象中一样，您鼓励我‘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’，这件事让我太感动啦。不管什么时候妈妈都是我最坚实的后盾，这次我又切实地感受到了呢。”
“假如我不履行巫女的职责，就这么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陪着你们，你们应该也会很幸福吧。可是，这种幸福是不是没法永远地持续下去呢？失去了动力的梅尔维尔会变成什么样子？我不敢想象太阳和月亮失却光辉，河流干涸树木枯死的景象。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巫女代替我做这些工作——可是我为什么要让我们的幸福变成未知数呢？”
“因此，成为巫女是我能想到的，对于生下我的爸爸和妈妈最高的回报。我也希望爸爸和妈妈健健康康地生活，等到许多许多年之后我结束了巫女的工作，一家三口人还能够团聚呢。”
“最爱你们的女儿——斐蓝。”
等到比尔锡德念完落款处的名字，本沙明夫人“哇”地一声大哭出来。
“我错了……我背叛了女儿，辜负了她的期待……”
听到这句话，睿明白伊芙丽特的做法确实奏效了。
既然如此，自己这个真正的局外人已经是时候退居幕后了吧。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，应该只剩把斐蓝接回来这一件事了。
从本沙明先生若有所悟的神色来看，原本笼罩在他们家的阴云迟早会消散，打破现有的隔阂也只是时间问题。
向着比尔锡德点头致意之后，睿悄悄地离开了房间。
走廊上，伊芙丽特正斜倚在窗边拨弄着自己的长发。午后的阳光在她身上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，让她本来就相当有魅力的容颜显得更加眩目。
“怎么样？”看到睿走出门来，少女关切地问道。
“你赌赢了。看样子夫人很快就会将自己的计划向那位老先生和盘托出，现在只需静等消息就可以了。”
“……我是在担心你啦。听比尔锡德老爷爷讲故事以后，有没有觉得自己的世界观一下子崩坏掉了啊？”
“原来你是在说这个啊。”睿对伊芙丽特的问题并不觉得意外。听她与比尔锡德之前的对话，她也明显是知道梅尔维尔之鲸真相的人；更何况她虽是年轻的骑士实习生却又身手非凡，理应配得上更加重要的身份才对。
“你看起来还很冷静呢，应该是我多虑了吧。”女孩明朗地笑了起来。
“你这是把别人的承受能力想象得有多脆弱啊……”
睿伸出右手遮住耀眼的阳光，并透过指缝望向窗外远处那一度令他着迷的群山风光。
“半个小时之前，我还觉得晚春的太阳有些太过炙热了——现在突然被告知这一切都是梅尔维尔之鲸模造出来的，心里还真的有些不是滋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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